离开家乡久了，离恨如春草，更行更远还生。在某些夜晚，它变成不可斩断的羁绊，酝酿成后知后觉的醒悟——出走之后，我们才能回望故乡，并感到真切的失落，把见过的每一条大江大河对照成养育自己的母亲河，把每一条路误认成自己从头走到尾的门前路，把每一句地方方言联想成自己再亲切不过的乡音。此时歌声舒缓，胶带里如有水声悄悄流淌，歌者用船桨滑动夜晚的河流，雾气氤氲之下，我的情感也变得潮湿。仿佛灰蒙蒙的山水间，一艘离乡漂浮的小舟短暂靠了岸，河流像一面镜子，将水面映照得愈发清晰。我于是开始想念远方，想念一个名为云集的城镇。

故事开始于一辆名为43路的公交车，大约是2006年，它的名字还不是K43路、143路，车头沿用老式的黄色贴纸路牌，但它的起始站一直没有变过，从五一广场出发，全程近三十公里，顺着蜿蜿蜒蜒的107国道，运送着两地往返的上班族，搭载着四面八方前来揾食的乡民。一般到达云集县城时，天已蒙蒙黑了。班车的座位相当“紧俏”，等过了中级人民法院站，车厢里基本到了前胸贴后背的拥挤程度。你要想有个座位歇一歇，得提前跑到演武坪站，甚至是五一广场站等车。实在挤不下了，有乘客就喊：“师傅，莫上哒咯，都冒得地方放脚哒！”在这有些煎熬的一小时里，窗外的景色变幻，经过火车站、酃湖汽车站、一六九医院、东阳渡、二七二厂，在上上下下的气口间，这些站台被一双眼睛标记得立体清晰，像一张张明信片寄存在记忆的柜子里。

那时的云集真是山连着山，水连着水，也是百舸争流的发展期。提着行李、挑着担子的乘客们一路颠簸后，下车，好奇地打量这座蕴藏巨大能量的新城。作为衡阳最年轻的县城，云集的历史进程很短，但时代也赋予了它从零开始的机会——这里没有多少旧日遗留的痕迹，你栽下什么种子，开什么花，结什么果，浇灌得怎么样，收成好不好，都是大写的未知数。在这座拔地而起的新城里，故事迎来了新的篇章，每个人都是书写历史的主人公，都是共建家园、共同成长的一份子。对于五湖四海而来的乡亲，好客的云集敞开怀抱接纳了他们，让他们在这里扎根落脚，而他们的辛勤耕耘，也一点点塑造和丰富这座城镇的内涵。

因为新的缘故，云集的城建布局显得顺乎自然，摆脱了诸多老城区逼仄拥堵的弊病。这里的主干道路规划相当漂亮，围绕着中心区域的黄金路直走到新塘路，道路宽敞，地面整洁，新砌的大楼气派极了，护城河、绿化带是适宜散步的去处，花季常传来桂花宜人的清香。生活在云集时间长了，你就会知道，这是座绿意盎然的宜居之地，松柏、棕榈、乌桕、水杉等绿树生机盎然，前后点缀几家色调明艳的花店，碎冰蓝、郁金香、向日葵吐露出更多馥郁的清新气息。河边是成规模的长条风光带，沿江由北往南，云集大桥桥头这段满是热闹的喧哗声，夜宵摊和小吃店铺面林立，新市民们下班后欢聚在一起碰杯助兴，慰藉一天的疲乏和辛苦。

往江岸线走，有跑步的绿色通道，游人可以踩着落叶一路逶迤向南而去，享受云集慢节奏的生活。有时阳光正好，有时月明星稀，江边的美景总是因时而变，和着桥上悬挂的彩灯，有几分流光之美。我经常在岸边散步，遛我的小狗皮皮，远处的江水颜色深沉、不止不息，像一片深陷的海。有时往南多走几公里，到土谷塘大桥，徐霞客旅居天下时曾夜泊在江边，即所谓“南上钩栏滩，衡南首滩也……转而西，又五里为东阳渡……又西二十里为车江，或作汊江……乃折而东南行，十里为云集潭，有小山在东岸。已复南转，十里为新塘站，旧有驿，今废。又六里，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。”看着黑黝黝的景，很容易想起他“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”那句“滩惊回雁天方一，月叫杜鹃更已三”的感叹。两岸过去是码头渡口，还有远去的船夫和摇橹歌，在历史的长河里喊出嘹亮之音……

二十年过去了，云集变得日新月异，既有它生态宜居的部分，有市井气息的部分，也更有自己的文化内涵。洛夫纪念馆、霞客公园等文化设施兴起，让云集有了属于自己的格调，想要逛逛菜市场，就去黎托农贸市场，摊位一溜排开，早起的居民跟着摊贩讨价还价，寻常之处彰显人间烟火气。此外，交通出行也变得更加便利，除了老43路车以外，202路、201路、县内1路等线路相继开通。以前乘坐202路公交汽车去华新时，老碰到一位母亲怀抱着孩子恹恹地坐在那里，头发显得凌乱，我揣测她是因虚弱而导致的疲累。她和邻座交谈，语气幽怨，原来是身体抱恙，定期要去医院看病。这个为生活所苦的形象便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。后来没过几年，在云集，衡南人民有了自己的中心医院，可以安安心心在家门口看病就医。再后来，南岳机场也开通了，一班班航线将云集与北上广深等大都市连接在了一起，通过积攒口碑与流量，名声在外，生意渐渐兴荣起来，我在南岳机场坐过飞机，机场内部小而温馨，值机很快。其后很多年，我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，一次次辗转他方，离开云集，告别我破碎的青春。

一盏灯微微地亮着，夜晚的情愫有些不事声张，吟唱声继续流淌，将听众的悠悠心事掏空。当143路再次经过，时间是带走青春的班车，我听见最后那句歌词像针叶一样落下，终止符变幻成一座奇峻的山峰，变幻成一条雄伟的大江，变幻成涉水的我的模样。鱼鳞般的波光稍纵即逝，我停止了对云集的回忆，从水里探出头来，继续呼吸新鲜空气，继续一个异乡人的漂流。红色的浮漂引路，前方有浑浊的黄，也看得见更清澈的蓝。我将上岸，继续快马加鞭地赶路，然后在感怀忧愁时通过笔端归乡，我会欣喜于云集旧貌换了新颜，只是多少会感叹一句：世上已无投币三元钱就可以搭乘年少的我归家的43路车了。